“夫君，是这个吗？”
陆雪儿一边说一边摸索着过来，因为还不熟悉屋内环境，陆雪儿走路时极为小心，动作也颇为缓慢。
多菲瞥了眼陆雪儿手中的文书，它被叠得整整齐齐，没有一点褶皱。婚约文书签订以后会交给官府留作存根，作为夫妻关系的证明，有了它才不会被抓去服徭役。陆雪儿将其保护得很好，说明她很重视。
这样的文书对自己当然没有约束力，但却是安定陆雪儿的良药。
多菲又瞥了眼陆雪儿本人，自白发间延伸出的狐耳以及身后那根偌大的白色尾巴，如此没有经过基因改造的天然人外生物，放在宇宙的闪耀时代绝对会第一时间被当作孤本全方位保护，哪里会像这般营养不良，瘦的弱不禁风。
“就是这个。”多菲从陆雪儿手中接过文书抻平，“只要按了手印就算成了。”
这个世界九成九的农民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，通常是用手印替代签名。
多菲拿起文书附带的红纸捻了捻，率先将手印按在落款处，然后望向陆雪儿。
只见陆雪儿双手抓着衣角，欲言又止。
“我看不见……”
“无妨，腰弯下来点。”
如同教正在学习使用筷子吃饭的幼童，多菲握住陆雪儿的手，而也就是这个动作，让陆雪儿身体一僵。
夫君的手真的好小好冰啊，年纪会不会比我还小？
不对，大家都是十五岁就结婚，像我这样十八岁才嫁人的才是少数，夫君也不嫌弃我是老女人……
“怎么了？”
陆雪儿呆呆的模样令多菲挑眉。这一瞬间她的脑子里浮现无数种可能，比如陆雪儿在终生大事上犹豫，不想随便嫁给一个不明不白的人，又或者是陆雪儿感受到自己身上不同于陈石生的气息，要质问自己。
多菲已然做好随时压制陆雪儿的准备。
但陆雪儿却是脸颊微微泛红，羞涩着脸低下头去。
“夫君。”
“嗯？”
“您以后得多吃点饭才是。”
这是嫌我力气太小？
在短暂到比纳秒更短的时间里，多菲感受到尊严被践踏的挑衅。她这副身体可以轻松做到摆脱黑洞引力束缚，一个小小的碳基生物居然嫌自己力气小，真是不知天高地厚。
不过下一个纳秒她便否定自己，陆雪儿想表达的十有八九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个意思。可她想表达的究竟是什么，恐怕只有陆雪儿自己清楚。在漫长的人生中多菲早早明白一个道理，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。
她索性轻嗯一声，将红纸交到陆雪儿手中。
“这是红纸，捻碎以后在这个位置按手印，婚约就成了。做完以后我有些事情要问你。”
“好、好的。”
手上的触感消失，陆雪儿稍稍舒了口气。
自她有记忆以来，从没有母亲以外的人牵过她的手，连带她在各个村子说媒的官媒，都因为害怕被妖女诅咒，在她手腕上绑着布条牵着她走。所以骤然一下被“男人”触碰，陆雪儿便心神不宁，总是想些有的没的。
她用力捻着红纸，在多菲指示过的地方按下手印。陆雪儿并不像民俗故事中的狐女一样留有修长指甲。留长指甲是大户人家的权利，对于经常干活的农家人而言，长指甲不利于干活不说，一个不小心还会弄疼自己。
除此之外，陆雪儿的指关节与虎口处还有许多硬茧，这是劳作的痕迹，她口中“可以把家里的粗活都交给她”并非撒谎，平时应该经常做搓麻绳、提水桶这样的活。
但她并没有多少价值，等自己问完话，价值就榨干了。
作为一个强调效率和利益的意识，多菲很少做不必要的选择，如果一件事情不能带来直接或间接的利益，她便不会去浪费这个时间，这是在热寂中磨砺出的天性，否则就无法生存。
如果不是认为陆雪儿能让自己更加了解这个世界，展现出妖术一类自己未曾接触过的东西，她从一开始就不会扶差点在门口跌倒的陆雪儿。
只是……
多菲仰头看着陆雪儿的侧脸。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蜡白色，脸和头发上还有许多没擦干净的脏污，衣服虽然在出嫁前洗干净，可洗得发白的模样以及明明是初冬却还穿着单衣的窘迫，已然足够显示出她的贫穷。
饶是如此，陆雪儿脸上也挂着终于有一个家的欣喜，发自内心的甜甜浅笑出现在一张营养不良的脸上，晃得人眼睛生疼。她像对待小宝宝那样，小心翼翼地折好文书，双手将它抱在怀里，低声喃喃着“以后我就是夫君的娘子了”，“娘以后一个人在家里会不会害怕”之类的话。
完全没有自保能力，只要丢下不管，立刻就会被周围怀着恶意的人吃干抹净。古代社会对于一个失去顶梁柱的家庭有多残忍，多菲并非没有了解。不说街坊邻居的欺负，就连自己家族里舅子叔叔之类的亲戚都会争抢着来吃绝户。
失去自己的保护就会死，心里只想着作为夫君的自己。
倒是很像安……
罢了，不要想以前的事情。
多菲主动终止思绪，她忽然改了主意，觉得留陆雪儿下来也不是那么的让她不快。
但也仅此一次。
“这样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……”
陆雪儿一副对待自己最珍贵的宝物的模样，万分小心地将文书叠好。这份文书便是她有了家的证明，以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，害怕被官差抓走。她的脸上挂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笑容。
“以前只要有人提到我的婚事，娘就会背着我悄悄哭，说是她害了我。现在夫君要了我，娘再也不会说那种话了，媒人肯定已经把我的婚事告诉娘。”
“谢谢夫君！”
“谢谢？等你看到我真面目，到时候不要哭哭啼啼——你想走我也不拦你。”
难道夫君真的很丑？是梁嫂说的满脸肉疙瘩胎记，青一块紫一块的人？
陆雪儿不太能想象的出来，她很小的时候就失明，即使别人形容的很清楚，她脑子里也缺乏渲染素材。
她撇过脸去，小声嘟囔。
“反正我看不见。大家都不愿意和我说话，还骂我会诅咒他们，只有夫君愿意娶我，夫君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，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夫君。”
多菲没有说话，只是暗自摇头。
等陆雪儿见到自己是女人，就该愕然、不知所措了。
然而多菲的沉默到陆雪儿这边便是晴天霹雳，让她以为自己伤了夫君的心。她经常因为身份和眼瞎被外人歧视，内心更加敏感，如果有人说她是瞎子，她的反应就会和现在的多菲一样暗自神伤。
陆雪儿赶紧挥舞双手。
“我没有那个意思！夫君不要伤心，要怪就怪我嘴笨，我、我不识好歹！”
“你在胡说什么？”
“夫君……夫君没有讨厌我吗？”
“如果你更能干一点，我说不定会喜欢你。”
“啊！”
陆雪儿张大了嘴，这时她才想起，夫君起床这么久，她连饭都没给夫君做！
嫁进门第一天就失职不说，还得让夫君提醒才想起来！
“我这就去做饭！”
陆雪儿的脸一下从脖子红到耳根，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。她连忙转身去厨房，可刚迈出一步，就又忽的折返回来，表情不清不楚，多菲只能看出她想说什么，但不好意思问。
真笨啊。
多菲叹了口气。
“不知道厨房在哪儿？”
“我、我知道。夫君起床以前我就在家里走了一遍。我只是想……只是想摸摸夫君的脸……”
多菲脑袋上再度冒起一个问号，陆雪儿让她产生的疑问比过去几年里产生的加起来还要多。
“我看不见，想着只要摸过夫君的脸，就能记住夫君的样子……”
陆雪儿像个丫鬟一样双手合握在腰前，没底气地说。
“不必。你可以叫我多菲莉娅，也可以叫我塔纳托斯，简单一些直呼多菲我也允许。”
“好、好的。”
又犯错了。
此刻的陆雪儿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，尤其多菲天性冷漠的口吻，更是她觉得自己惹得夫君不高兴。
夫君果然不喜欢别人议论他的相貌，以后得多注意才行。
为自己的鲁莽自责，陆雪儿心情格外郁闷，踩着脚上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去为多菲做早饭。
至于不论“多菲莉娅”还是“塔纳托斯”，名字都太奇怪了些，则被陆雪儿暂时抛之脑后。
所谓厨房，其实是一个连门都没有的隔间，多菲坐在客厅就能看到陆雪儿左右忙碌的模样。陆雪儿虽目不能视，但动作却很利索，她在天还没亮之前就起床在家里逛了几圈，记住了家里的环境，然后又把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拿出来洗干净放好，尽量做到不会被多菲挑毛病。
多菲看着她从淘米、取柴烧火再到煮饭，一会儿工夫就盛好两碗粥，格外小心地端到客厅。整个过程里唯一的瑕疵就是陆雪儿脸上多了些滑稽的黑色手印，那是她碰到灶台上被火熏黑的地方，然后又摸了摸脸留下的痕迹。
“夫君家里没有野菜，不然能更好吃些。”
陆雪儿在衣服上擦了擦手，小口嗅着口碗里冒出的白汽。
然后。
“咕——咕——”
她的肚子开始不争气的“咕咕”作响起来。她昨晚到家以后就没有吃过饭，一整天下来只啃了随身携带的半块馒头，又悄悄在井里打了半桶水灌进肚子。
她脸一红，心虚地转移话题。
“夫君家里都是干净的白米，得省着点吃。虽然长了很多米虫，但我把它们都挑出来，应该没有脏东西了。”
有米虫也无可厚非。
陈石生听说高等级的修仙者不食五谷，所以他便以自己未来要成为修仙者，不用学习做饭为由，双亲死了以后再也没用过厨房。家里仅剩的米都是几个月前不知道从哪里弄来，拿回家看都没看就连着袋子一起丢进米缸的东西。
不过这不是多菲注意的地方。
“你眼睛看不见，为什么能把虫子挑出来？”
“因为我是狐女呀。只要是活着的东西，距离不远，我都能感应到。”陆雪儿用天经地义的口吻说，“夫君快吃吧，得多吃点。”
“感应到？这是法术？”
“法术？不是那么厉害的东西，是我天生就有的能力。应该是老天爷可怜我看不见，所以让我的感觉更厉害？”
“嗯……”
沉吟着，多菲脑子里有了一个主意。陆雪儿的眼疾虽然可以用纳米机器治好，但目前自己和陆雪儿的关系并不牢固，还不是直接治好的时候。
考虑到陆雪儿太弱小，可以给予她不那么强力，但又刚好足够自保——
“夫君怎么不吃？是我做的不和口味吗？我闻到碗柜里有糖和盐，但我觉得加糖太浪费，所以没放……”
“是我在想事情。”
一直这样问个不停也很烦，还是让她能够感知到自己在做什么，不至于总是担心的问为好。
多菲没有去看桌子上的粥，而是像清晨拿出自适应微型卫星那样，翻手从折叠的空间中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金属圆球。这枚金属圆球呈现出无限接近完美的球体，它兀自悬浮于多菲掌心，在多菲的意念命令下，悄无声息地朝陆雪儿飘近。
在多菲意料之中，陆雪儿对这枚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的球体产生反应，头顶的白色狐耳朝向金属球，伸手就朝金属球抓去。
金属球啪的一声落入陆雪儿手中，以为这是蚊虫的陆雪儿被这“圆润冰凉的巨大虫子”吓一跳，惊叫一声，差点将桌上的碗打翻。
可更让她惊惧的是，这枚球体入手以后居然黏在她手上，怎么甩都甩不掉——如果看过爪子黏上胶带的猫就知道，陆雪儿现在的速度快到完全不是人类。
“夫君！”
陆雪儿可怜地向多菲求救。
多菲异常冷静。
她拿出的金属球是没有自我意识的机械，因此陆雪儿不是对活物有直接感应，而是听觉与触觉比常人更加灵敏，使得陆雪儿表现出来的像能够感受到活物。
“它不会吃了你，握住它，好好感受，把它视作你身体的一部分。”
多菲强迫式的冰冷话语如同咒法，让陆雪儿有种被冰水从头上淋到尾的颤栗感。
她一息便冷静下来，吞了口口水乖乖坐下。先是试着捏了捏手中坚硬无比的金属球，确实没有感觉到疼痛以后，改为双手握住。
“握紧以后想象它是你身体的一部分，如果适应性足够，你以后便可以‘看见’周围的东西。”
“好、好的。”
陆雪儿下意识依照多菲的命令行事。
她想象着球体黏在手上的感觉。伴随“咔嚓”的轻微响动，金属球表面浮现大量纵横交错的纹路。紧接着，金属球砰然爆开，化为无数银黑色的金属细屑，它们在半空交织汇聚，最终在多菲命令下，像泼洒开来的银色风暴一样洒向陆雪儿全身。
一个呼吸之间，从天洒落的银色风暴完全融入陆雪儿肌肤，再也找不到它们存在过的痕迹。陆雪儿本人则多了几分气质上的变化，肤色从蜡白变得红润，仔细看体表还泛着一层淡淡银芒，尤其是接收到银色风暴最多的狐耳与狐尾，不仅毛色更加有光泽，连蓬松度都高了不少。
简言之变得更漂亮。
但这都是次要变化，真正重要的变化陆雪儿本人最为清楚。
她愣愣地坐在椅子上，低头看向双手，旋即，她的双手像中邪了一样哆嗦起来。
她颤颤巍巍地去摸桌上的粥——是热的。然后又抬头望向多菲，忽然间，她扇了自己一巴掌，清脆的“啪”声在屋子里回荡，整座屋子安静到连银针落地都能听清。
“啊……”
不知过了多久，她一动不动地怔在那里，只有干燥发枯的薄唇不断颤动，她觉得自己好像活在梦里，连声音都充满恍惚。
“夫……夫君……我能看见了……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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