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谁说你要走了？”
多菲顺势坐回原位。这间屋子里的陈设颇为老旧，除了一张长时间没有打理导致发黑的四方桌，就只剩几把歪歪扭扭，好像随时会散架的椅子。家里的值钱货早被陈石生拿去典当换钱，桌椅不知道是从哪里淘来的破烂。
陆雪儿没有回答，依旧是低着头，畏畏缩缩的模样。
这个社会女子地位极低，陆雪儿应该是害怕触怒自己。
多菲只好侧着身子，一副毫不在意的语气。
“听到刚才那个人的话了？”
陆雪儿迟疑的点点头。
“听……听到了……他们想劝夫君……劝夫君……”
“劝我什么？”
“想劝夫君赶我走……”
被多菲追问，陆雪儿默然的哽咽起来，狐耳连带着尾巴一起发抖。
她自是知道自己这个盲女有多拖累别人。别人家的妇女好歹能下地干活生孩子，可她看不见东西不说，生下来的孩子也指不定是半妖，连老婆死了的老光棍，都瞧不上她这种只会吃白饭的倒霉货色。
夫君被好友劝慰着休了自己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。
我真傻，明明知道我这样的人嫁不出去，还想拖累夫君这样的好人，没有我，夫君可以娶更好的……
陆雪儿越想，脑袋上的白色狐耳便耷拉的越厉害，啜泣声也渐渐大了起来。
多菲一时哑然，她原以为陆雪儿听到全部，结果就只听见王林要带她走。
她面无表情地问道。
“那你想走么？”
“呜……我不能连累夫君……”
“我不是在问我的感受，而是在问你的意愿。你是想走还是想留？”
屋子里一时只剩陆雪儿低低的呜咽和尘埃在阳光中游弋的声音。过了许久，陆雪儿才咬着嘴唇，用一种极度缺乏自信的口吻恳求。
“虽然我是盲女，但、但我会帮夫君打理好家里的事情，等熟悉家里以后就不会再摔跤了……我……我还可以给夫君生孩子……”
生孩子三个字尤为不自信，陆雪儿自知半妖身份，不清楚这么说会不会触怒夫君。
但她还是哆哆嗦嗦地伸出双手，像是要握住多菲的手那样，努力恳求道。
“夫君能不能……能不能不要赶我走……我吃的很少的……”
“那你就留下来。”
多菲干脆地回答，她这么问只是在帮陆雪儿确认本心，免得以后自顾自的因为身份动摇。
陈石生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刻板又狭隘，即使陆雪儿想走，多菲也会留她帮自己了解这个世界，倍受歧视的身份注定陆雪儿比常人知道的更多，否则她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，而以陆雪儿现在的状态，她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。封建社会的女子失去清白，结局是什么不言而喻。
仿佛听见不可思议的话语，陆雪儿猛地抬起头，连狐狸尾巴都高高竖起。
“真的？夫君不赶我走了？”
“我从没说过要赶你走。只是这个家很穷，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好。昨天领回来的文书还没有画押，你去把它找出来，我们把手印按了。”
“啊……”
陆雪儿恍惚了一瞬，她只觉得自己活在梦里，前一刻还想着去哪里吊死不容易化成厉鬼，此刻却被承认下身份，被允许睡在那个不漏雨的温暖小柴房里。
她刚刚收起的小珍珠再度打湿白布，只不过这次是高兴的小珍珠。
“夫君真好！”
然后陆雪儿便在叮叮当当的铃铛声里，摸索着去找昨天官府给的文书。因为陈石生压根没想着娶半妖，官府的文书也就被随便塞给陆雪儿，倒是陆雪儿生怕文书弄丢，连昨晚睡觉时都搂在怀里，如今正压在柴房中充当枕头的木柴下。
没有说话，多菲目送陆雪儿双手摸索着墙壁和门板慢慢离开。
除了目不能视，其他身体机能没有问题，方向感甚至可以说很好，走过一遍的路不会因为分不清再折返回来，熟稔的动作中看得出是长期失明，而非近期才看不见。
屋子里只剩下多菲一人，空气彻底安静下来，倘若陆雪儿折返，一定会惊恐自己的夫君怎么消失不见，感受不到她的气息。
这是多菲与生俱来的特质，只要她不想，她在任何人眼里都与死物无异。
——继承多菲莉娅之名的意志并非通常意义上的人类，精灵外表也仅仅是徒有其表，真实的多菲莉娅是全身由纳米机器组成的、肩负将宇宙从热寂之中解脱出来的智慧结晶。
“呼……”
她终于发出一点似是人声的动静，闭上双眼，整理起脑中的信息。
多菲莉娅，原名塔纳托斯，最先是人类占领太阳系时开发出的AI，用于管理横跨太阳系的庞大帝国。
随着人类对宇宙探索度的积累，越来越多不同于人类社会的文明被发现。它们彼此接触，有的见面即爆发战争，有的则从最初谨慎的语言破译开始，到逐渐信任彼此、结成联盟。塔纳托斯系统也在这个过程中伴随科技与文化的进步被不断升级、完善。
随着不知道多少个文明的覆灭与诞生，过去10的不知道多少个次方年，终于，一个都急待解决的问题停在塔纳托斯与所有文明眼前。
在孤立系统中，熵将随时间自发增加，直至达到最大平衡状态，所有能量转化过程均不可逆地趋向混乱——当一切能量全部转化为热量均匀分布在宇宙中时，对任何文明来说，没有能量流动的宇宙都等同于死亡。
简言之便是两个字，热寂。
当各个文明发现自己所处的星系不再闪耀，连宇宙边疆的恒星也在老去时，所有文明便都急不可耐的寻求延续的希望。如此背景下，塔纳托斯被智慧体们寄予了无限厚望，将自己社会中的所有知识都教授于她，希望她能终结热寂，找到延续宇宙的方法。
于是一个空前绝后，堪称机械神明的AI就此诞生。她的意志可以延伸到宇宙每个角落，没有一个无端加速熵增过程的文明能逃过她毁灭。在恒星一个接一个熄灭，所有文明全部凋零，一切能量都在绝望与希望中被汇聚于她身上后，她还是因为时间不足，思维逐渐停滞，倒在沟通另一宇宙的前夜。
这便是塔纳托斯，她多菲莉娅的起源。之所以是精灵外表，纯粹是兴趣使然。她可以是人类，也可以是一团肉眼不可见的气流，纳米机器组成身体的她可以是任何外表，真正意义上的无形无相，无拘无束。
至于明明死在热寂中，却还是出现在这里，中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。总之她没有完全死去，并且找到跳跃至人类历第20至40个千年的方法。
此刻她确实穿越成功，只是没有穿越到她想去的时间，这令她稍感麻烦。重新进行时空跳跃需要消耗的能量大到她无法承受，不在本地找到足够能源，一辈子都别想回去。
“真麻烦。”
多菲咋了咋舌。
尽管在本地重新构建一个发达文明所需要的时间，对比她度过的漫长岁月连九牛一毛都不算，但考虑到这个世界的智慧生物之低能——尤其王林的表现让人绝望——她还是感到一阵头大。
在她看来这些生物只能算牲口，连智慧生物都算不上，他们和自己的差距比人和蚂蚁还要大。
饶是一向冷酷无情的她，也不由得哀叹，
“哎，先从打听情报开始吧。”
甩掉脑子里感性的那部分想法，多菲将自己的意念连上数据库，并非连接原本生活的世界，而是见到陆雪儿之前，她抛出窗户的那几枚幽蓝色立方体。
那是利用空间折叠技术随身携带的自适应型卫星，只要将其抛向空中，它们就会自行适应这颗星球，充当多菲的眼睛。属于多菲身上原始却又足够抗造的工具。
滋——
复杂的电磁噪声过后，通讯建立的感觉成功传来。但多菲却不禁挑起眉头，疑惑的“嗯？”了一声。
按理说修仙世界不该有如此杂乱的电磁噪声，这个世界不存在无线电这种东西，信号应当纯净而清晰。不过考虑到陈石生对世界的了解只是冰山一角，多菲还是先把注意力放在监视卫星本身的工作上。
一个异常壮丽的世界呈现在多菲莉娅脑海中
原始地球具备的地貌在这里都能看到，山川河流、沼泽裂谷、荒漠与大海，区别是这方世界里的地貌更加夸张，从高度超过十万米连绵不绝的山脉，再到监视卫星无法观测到底部的幽深沟壑，其他还有一些违反自然规律，明显是人为的奇景。
诸如铭刻在大地上的、纵横交错绵延千公里的发光线条，它们组成古老宗教中法阵一样的符号，所及之处看不见哪怕一毫米的高低起伏。此外还有出现在冰原中雾气缭绕的苍绿山峦，以及悬浮于大地、通体浑圆的漆黑球体，二者同样绵延数千公里。他们周边则是一些肉眼可见的庞大城市，街上的往来人群与建筑风格和大明时期相去不远。
能创造这种程度的奇观说明还勉强有灵智，多菲心中的鄙夷稍稍降低了些，以她的了解，这些奇观大概全部是用灵力创造的东西。
在对监视卫星做出调整，深入了解一番自己周边的情况以后，多菲便收回对卫星的操纵。
因为陆雪儿回来了。
◇
几乎同一时间，中州大陆上的无数宗门陡然热闹。
金光缭绕的古阁中，五名老者与一位身穿青色襦裙的少女突然现身，光看六人气度不凡的外表就知道他们绝非寻常人等。事实是五名老者均为绝锋古阁中十二诛星长老的成员，身穿青色襦裙的少女则是当下风头正盛，备受宗门关注的宗主亲传弟子。
绝锋古阁是中州数一数二的剑修门派，六人齐聚于此，除了发生大事，再无其他可能。
“玄鸮长老，你们也感受到了？”
少女第一个开口，在古阁缭绕的金光映照下，她可以清晰看见五位长老的表情，他们或凝重或阴沉，没有一个面露喜色。
造成这般状况的原因无他，就在刚才，所有人都感受到一道浩瀚而恐怖的神识笼罩宗门，饶有兴致的审视了一遍全宗。即使遮掩宗门气息的阵法第一时间开启，也没能阻止这道神识对他们的打量。不仅如此，在开启阵法以后，这道神识反而更加有兴趣的在他们身上逗留，以至于所有感受到神识的人都冷汗直冒。
尽管这道神识很快就不再关注他们，但那等令人无所遁形、浩瀚到要把人压垮的神识还是令他们心有余悸。
难以想象这样的存在要是对他们产生兴趣，他们该如何对敌。
被喊名字的老者点点头，语气低沉地道。
“嗯，就是我打开的不息剑阵。”
“可从在中州没听说过有这号人，会是谁？”
“附近三个家族的老祖出世了？”
说话的老者语气中充满不确定。首先老祖级别的人物不会如此无礼的用神识扫视他人宗门，另外即便是老祖级别的人物，也无法在大阵开启的情况下，肆无忌惮的扫视宗内情况，他们做不到。
“不可能，这不是那三个老东西。”
就在几人疑惑时，一道格外坚定的声音古阁深处传来。随后，一位剑眉星目的中年人一步跨出，来到众人面前。
“恭迎老祖！”
几乎同时，古阁原有的六人在惊呼声中一同朝中年人跪拜，但中年人只是抬了抬手，一股无形的力量便扶起众人。他眉头紧蹙，沉稳的命令。
“派人去打听，最近哪位天骄风头正盛，此等天才必须入我绝锋古阁。”
“拉、拉入宗门？”
几名老者瞪圆眼睛，如果说话的人不是老祖，他们已然一个巴掌抡圆了呼过来，能凝聚这等神识的人还能没有宗门？肯定早就和老祖一样迈入乾元之境。
其中一位长老小心翼翼地道。
“老祖，连正在闭关的您都能感受到神识，来者恐怕……恐怕不是说拉拢就能拉拢的。”
“涣散不精，蓄而无发，空有庞大神识却不知如何使用。不是刚诞生的妖物，便是无门无派，不知如何运用神识的天才。还愣着干什么，去给我找，别让其他门派抢了！”
“是、是！”
被老祖训斥，平时高高在上的六位强者没有一人敢反驳，纷纷低头受训，面朝老祖快速退出古阁。
直到此时，被称为老祖的中年人才长吁了口气，只是一瞬的功夫，他的头发与眉毛便都变得雪白，整个人格外苍老。
“天赐良机……若能交出刚才的人，让鳞儿免于成为上仙的贡品，也好。”
须发皆白的老者仰头望向古阁屋顶，那象征着宗门辉煌的古阁屋顶，此刻却好似一张大手将他死死攥住，压制的他无法呼吸。
他已时日无多，到了寿元将尽的时刻，恐怕看不见这片大陆摆脱自身枷锁的一刻。
方才扫过大地的神识如果定向在一小片区域里，整个区域里的人都会被神识震碎三魂七魄，永远消散于天地间。可惜对方明显不懂修炼法门，这样的人既是奇才，也是献给上仙换取苟活的绝佳祭品。
同样的景象也在其他宗门内上演，大家的表现各不相同，有惊喜，有猜忌，有敌意也有贪婪。
不论是哪种心情，所有人都能隐约感受到，这混乱许久的中州，要再添几分波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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